江桧的世界很安静,大多时候是花鸟虫鱼的声音。
    她讨厌人群堆在一起的乳臭味,尤其是夏天。
    她从来没有在打完篮球一身湿汗的男生身上闻到过荷尔蒙的味道。
    她只能闻到肉体皮肤暴汗的湿汗味,以及他们没被沐浴露掩盖住的之前的气味。
    她对东西腐烂的气味很敏感,她对特定的声音会很敏感。
    所以在人堆里,她总会很不舒服。
    对于旁人如蚊呐的声音,对她而言却像是蜜蜂在耳边震翅,很煎熬。
    荷尔蒙是什么味道?
    写题的她顿住笔,用一分钟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。
    可是无解。
    ……真是头疼——还是写题吧。
    初中时候。
    她总是很安静,总是不争抢。
    连笑也是无声抿唇,眼角微弯。
    除了统一进行的大课间,她不常参加集体活动。
    安安静静,不争不抢,欣赏这种人格的人自然会喜欢她。
    妈妈抛弃她太早,但很懂礼貌,这些精细化的是从别的女孩那里学来的。
    她常常会等人把话讲完再回答。
    即使她在写题。即使她在演算。
    她后桌男生有点口吃,其实他可能不是先天性口吃,可能是和人交流太少,不善措辞,也可能是和人交谈时总是太紧张,所以无法连缀成句。
    别人听他讲话,总是在他话语的半途露出浮夸大笑,说好啊好啊。
    看上去很亲热,很好相处的模样,其实话都不愿意听他讲完。
    那时他们都还不知道总是打断别人的话,也是一种冷暴力。
    江桧总是在倾听,她总是很耐心。
    口吃的男生开始更愿意和江桧交谈,而不是别人。
    朋友开玩笑说他太过喜欢江桧。
    他常常手足无措。
    喜欢吗?
    不知道。只是他有时太喜欢找江桧聊天,有时两个人畅谈到欢天喜地、旁人完全无法干扰的地步——即使是索要作业的组长也不会让他们分出注意力。
    所以他们俩常常会一起被组长记下大名,交给老师后,又被惨兮兮地罚扫办公室。
    喜欢吗?
    其实他自己也不大说得清是哪种喜欢。
    某一天,江桧在没人的教室写题。
    男生腼腆地笑着说,江桧,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。
    并赠送了江桧一个贵重的礼物。
    是珠宝店的红色绒布盒子。
    江桧眼睛微瞪,有些吃惊,想立马拒绝的。
    男生却说:“你不必觉得贵重,没关系的。”然后他无措地用手指搔闹后颈。
    当着别人的面怎么好直接打开礼物?于是她一直憋到回家才打开。
    打开后看到几粒碎钻。
    她知道男生家开珠宝店的,但她还是很吃惊。
    她当时不好意思问男生,问他有没有经过家里人,是不是偷的。又怕伤他自尊心。
    她发短信告诉男生,这样贵重的礼物她不能收,男生说珠宝象征真挚的友情,让一定要她收下。
    她说好吧。
    隔天给他带了个家里的陶瓷古玩。
    打那之后他们便建立了深厚的友谊。
    他们的友情坚不可摧。
    看上去牢不可破,而且会永永远远地持续下去。
    至少在当时的她看来是这样。
    但她当时根本不识货。蠢得要死。
    她爸爸珍藏的古玩真的很贵,江净枝知道后脸色阴沉了几天,后来多云转晴,又对她说了一通道德绑架的话。
    “爸爸欠你的实在太多……如果这样能让你减轻一些痛苦,那么这件事爸爸也就原谅你,再也不提这件事了……你妈妈的事,你…释怀了吗?”
    她脑子线路全烧了,脸蛋看着却惨白,知道父亲是以爱之名,趁她软弱钻了亲情的空子。
    但她没办法……她做错了…她不该听信爸爸对她说的“都可以拿”,也不该不经他的允许就送人。
    她只是看到他有很多个……
    才以为那样一个普通的陶器不值钱。
    所以她点点头,眼神尽力聚焦“嗯,我不在意了。爸爸没有错。是妈妈自己要选择离开我们的。是……是妈妈的错!这一切全是妈妈的错!”
    江净枝欣慰地摸摸她的头,柔情地笑了,笑容里带着慈悲的宽恕。
    “好孩子——爸爸永远爱你。”
    有得必有失。
    她为了一个陶器贬低了妈妈的尊严,但她获得了一个真诚的朋友。
    如果真是这样的话,也勉强能够平复。
    但在她送出陶器后。
    某个平常的一天。她只是在光滑的地板上差点摔倒,下意识攥紧他的手臂,太用力却不小心攥烂他的衣角,他好像一副难以忍受的样子,皱着眉头,然后摆动着肩膀,把她的手大力甩开。她也因此摔倒。
    那时他突然就发了很大的火  。
    在那之后,他的态度就变得愈发冷淡了。她怎么问,怎么道歉都没用。
    是他的衣服太贵吗?不是的,他的那件衣服不值那件古玩的千分之一。
    他表哥懂鉴宝,他也耳濡目染了许多,这些都是聊天的时候他自己说的——
    所以他不会不知道那件宝物的价值。
    她突然心慌了,怕连朋友都没得做,一直在挽留他。对方一直在婉拒。
    她心里好难受……
    早知道、早知道她就不该带他去她家的,不该让他看爸爸满墙的收藏品。
    她再笨也隐约懂了他接近的意图。
    而她根本不愿承认。
    —
    总之,在那之后,再也没有那个人腼腆的笑容和结结巴巴的羞怯,再没有两人谈天说地忘掉时间的欢天喜地。
    送出之后,她就失去了他曾给出的全部。
    怎么了?
    你怎么了?
    你是不开心?
    还是只是单纯地不想理我?
    她想问。又怕知道答案会让自己太疼。
    所以选择了闭口不谈。
    后来他不再坐到她的后桌,不再主动对她搭话。
    初叁,男生转回原籍学习考试。
    江桧某天鼓起勇气用陌生号码拨打他的号码。
    已经是空号了。
    包括他的社交账号头像,完全灰掉了。
    完全和他断联了。
    —
    江桧初中一直用按键机,为了更专注在学习上。
    那时她一心想的都太纯粹,她把存满两人合照的内存卡给了他,手机里只剩和他的短信记录。
    她有时会翻开,看到有意思的,微微一笑。看到伤感的,眼睛会泛泪花。
    初升高的暑假,已经慢慢接受了他不会再回来的事实。
    有时打开红色的绒布盒子,看到在白光下熠熠生辉的碎钻,还是觉得很感触。
    至少他曾有过真心。
    再后来,她习得了更多有关钻石的知识。也就知道了他送的几粒碎钻都是假的。
    但她送的陶瓷古玩是真的。
    她总能把珍贵的东西轻而易举地送出。